走进徐汇艺术馆二楼展厅,多媒体影像将一整面墙变成壁画,参观者瞬间“穿越”至数百年前西藏日喀则地区的庙宇。
这场“妙像焕彩 化境入微——西藏日喀则地区13—15世纪壁画专题展”的背后,由徐汇艺术馆和上海大学上海美术学院数码艺术系合作的实验仍在持续进行:通过大数据的涌动,一组组全部由传统元素构成的全新壁画,正由人工智能逐渐“创作”生成。
这是上海大学上海美术学院近年来尝试将“非遗技艺”等传统文化进行数字化转型的实验之一。当今年北京冬奥会采用上海非遗项目“海派绒线编结技艺”手工艺品作为颁奖花束的消息赢得一片喝彩时,如何传承和发扬非遗的讨论再起。
一条被普遍接受的道路是将传统技艺与当代设计结合,通过消费进入当代生活。而随着数据时代的到来,上海一些研究者已开始尝试通过人工智能来解析传统技艺,以“零门槛”让年轻人体验成品背后的技艺。
当原本充满神秘感与仪式感的非遗技艺被大数据破解出“基因密码”并得以机械化复制之时,这对传统文化的推广、传承和开发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土族盘绣背后数据之美
2019年年底,来自青海省互助土族自治县东沟乡大庄村的李业尕走进上海大学上海美术学院的信息与交互设计工作室。
在这里,师生们帮她调试好头戴设备,又将一个臂环套上她的手肘。这位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土族盘绣”传承人有些紧张,跟针线打了大半辈子交道的她从未想过会到上海参与一项科技实验,但她又充满好奇和向往,因为上海大学上海美术学院数码艺术系主任李谦升告诉她,这次实验可以向全世界讲述土族盘绣的故事。
当熟悉的针线捧在手上时,李业尕很快平静下来。指尖针线行云流水般穿梭,传感设备记录下她身体的细微变化。桌子一旁,是与她同步实验的上海大学上海美术学院研究生张婉君。此前,张婉君从未接触过盘绣。
一天的刺绣过程会生成一张张图表。一张放射光线一样的脑电图,红色标注专注度,蓝色标注放松度;另一张肌电图,则以曲线直观显示肌肉力度的波动。
实验之初,李业尕的脑电图大片区域呈现蓝色,但张婉君的图像则以蓝红交织的紫色为主,被一圈红色包围。这意味着李业尕在刺绣过程中相当放松,张婉君则显得紧张。肌电图上的曲线呈现出相似的结果:李业尕大部分数据十分平均,而张婉君的数据时而停留在100上下,时而飙升至600以上。
实验的后半程,设备开始记录上海大学上海美术学院研究生宋安琪对盘绣30天的研习数据。对初学者来说,刺绣是紧张而枯燥的。实验中段,宋安琪一边刺绣一边听音乐甚至追剧,这样的注意力转移,使脑电图上的蓝色增加了。不过,因担心这样的“外在刺激”影响实验变量带来结果不严谨,所以后来被禁止了。“但从最终结果来看,听音乐刺绣的那几天作品反而特别好,与数据的呈现也吻合。”
这场实验不仅记录了非遗传承人与初学者在制作盘绣经典图案的时长、用线等数据情况,还采集到过去难以量化的身体数据。几个月后,这项名为《土族盘绣的秘密》的研究在太平洋可视化大会数据故事大赛(IEEE PacificVis Visual Data Storytelling Contest)中获得最佳数据故事提名。“这个项目最大的收获是了解了‘无形’的非遗技艺可以通过‘有形’的数据来表示。”宋安琪说,技艺之美背后也有数据之美,是一种“规律性的存在”。
让数据面向世界讲述非遗的故事,将玄奥的“技艺”讲述成现代人更容易理解的“规律”,是李谦升团队所追求的。在徐汇艺术馆此次展览的一项实验工作坊活动上,他带来了数据采集的设备。头戴设备形似耳麦,轻卡在头顶,另一根传感设备则触在额头处;采集肌电的臂环需卡在上臂处,震动后即开始记录数据。两件设备很迷你,并不会影响视线和操作。
李业尕手艺出众,但一件耗时好几个月的刺绣衣服,在集市上几百元就卖了。而现在,她的作品通过实验项目和上海公共艺术协同创新中心(PACC)的传播,被国内外很多人看到。有非遗传习展览邀请她参加,有企业拿着衣服请她刺绣。如今,李业尕已经成为盘绣青海省级非遗传承人,并在青海省海东市的互助彩虹部落土族园开设了土族盘绣工作室。
手艺的魅力会否被消解
去年5月,“土族盘绣的秘密”在全国大学生艺术展演上以创新工作坊形式亮相,宋安琪是现场负责人之一,教观众如何绣出一个最基本的扣瓣。她坦言,设备对掌握技艺很有帮助:“很多人学习技艺只能通过结果来判断好坏,但数据记录过程会让人思考数据异常时自己做了什么,对照结果来进行修正或反复练习。这样的方式会对技艺特点记得特别清楚。”
李业尕的手艺来自母亲,母亲的技术则来自上一辈女性。中国诸多传统技艺一直都是靠“家传制”“师徒制”代代流传。如今,技艺中“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那部分被数据量化了。通过数据采集和可视化呈现,初学者可以直观地感受到自己与非遗传承人的差别从而进行修正改善。此前上海设计周上展出过一组互动作品,针对缂丝、织带、木刻、刺绣四种传统非遗技艺,借助动作捕捉、眼动仪、脑电波传感器、三维动态扫描等设备记录、分析甚至复原非遗传承人的动作、注视点、脑部活动和肌肉变化,犹如破解了非遗技艺的“数据基因”。进一步将非遗传承人的身体数据制成“技艺档案”并交由机械生产,从技术层面讲是可以实现的。
但许多人对这样揭开传统技艺神秘面纱的方式难以接受甚至愤怒。从事传统工艺推广和策展的戴先生向记者坦言,公众对非遗等手工技艺的热爱,正是因为用近乎一生的时光从事某项技艺是一件神圣的事,但数据分析消解了这种浪漫和神圣感。“我们策展的重点是讲述技艺背后人的故事,技艺是人对生活的感受和探索,而不确定性是手工的魅力。如果将这些技艺全部量化,甚至使用机械化手段生产,那么传统技艺的独特性就不复存在了。这就像抛弃美食只提取人体必需的营养素一样乏味。”
“的确有人对数据分析和揭秘非遗技艺感到不理解。”李谦升曾和学生一起对仓央嘉措的诗集进行过数据分析和可视化呈现,由黄色到白色分别标记诗中由积极到消极的情绪。诗集中情绪的变化,让数据的呈现状如一朵盛开的向日葵。而对诗句中词汇的统计也显示,“爱人”“心中”“少年”等都是高频词汇——世人眼中的浪漫天才诗人,其创作似乎也有“套路”可循。
不过在李谦升看来,二者并不冲突。“愿意钻研技艺的人可以继续钻研,而我们则是站在更好地传播和推广传统技艺的角度,从数据中去寻找其独特性和文化价值。”在他眼中,大数据把公众对文化艺术的了解门槛降低了。
在一些业内人士眼中,一个“非”字已经说明非遗技艺最重要的并非最终呈现的产品,而是创作过程的技艺本身。“让更多的人了解技艺,愿意参与体验技艺,或许比过去‘消费是最好的传承’这一观点更新、更好。”
“好玩”才能让年轻人接纳
李谦升和同事们曾经在宁波双年展上推出过一件《造像度量经可视化》作品,通过对多个造像的数字化分析,直观再现文字记载的内容。参观者推动造像不同区域,图像比例就会出现相应变化,旁边的数据则会显示出与文字记载的匹配程度。市民徐冬对这个项目印象深刻,他发现越接近原始比例,造像就越有庄严之美,这又让他反过来对原本晦涩的书本产生了兴趣:“不同于现代度量直接告诉人们一个尺寸,古人度量是运用造像本身一部分作为标准单位,这种‘相对’的理念超越技术,蕴含着哲学智慧。”
“不解释,去感受”——在以非遗技艺为代表的传统文化推广传播中,越来越多的人希望“传统”与“当代”、“他人”与“自己”能自然联系在一起,“最好的传播推广不是反复说教,而是给人启发。从实用角度来说,‘非遗’不是当代生活的必需品;但从文化角度来说,却蕴藏着历史与人文记忆。”在一些业内人士看来,面向当代年轻人推广和传承非遗,不要讲那么多大道理,而是通过“好玩”的产品或方式,让年轻人喜欢和接纳。
“玩”也是李谦升常常挂在嘴边的词。李谦升把师生们从媒体传播、数据设计、文创开发等角度开展的研习创作,通称为“玩”。
用传感器记录分析非遗大数据的灵感,也是源于“玩”。2015年前后,李谦升在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多媒体实验室学习,有个俄罗斯同学制作了一款可记录肌电波的设备,本意是想记录骑车时的姿势变化,后续可用于自动刹车装置等工业设计开发。小时候学过书法的李谦升灵机一动拿来“玩”,想看看写字时的肌肉数据——“这项技术可以把传统文化变成好玩的形式,吸引更多人。”
“现在许多人提到‘非遗’想到的都是各种手工艺品,但非遗的核心其实是技艺。”在戴先生看来,“玩”得起来或许是吸引当代年轻人的关键。
人与人工智能是种协作
徐汇艺术馆展览进行的同时,一组组数据正在“云”上高速运行:此次数字创作营的项目之一,就是让人工智能来画古代壁画——将学生前期整理的两千多张壁画素材给机器学习,人工智能将生成全新的“古老壁画”。
李谦升向记者展示了尚在进行中的人工智能绘制壁画的雏形:佛像的形体隐约可见,还有一幅似乎模仿出“千手”形象,壁画上常见的红蓝绿黄配色,搭配得也和现实中的文物十分接近。“只要给人工智能足够多的素材,生成自然逼真的壁画不是问题,而且还可以生成动态壁画。”
非遗要融入现代生活必须创新。以李业尕从事的盘绣为例,流传至今的图案不过20多个,商业化开发很快就会失去新鲜感。而许多非遗匠人身处偏远地区,创造力有限。上海公共艺术协同创新中心发挥上海的资源优势,促成设计师和企业与非遗传承人结对合作。
相对成本较高的“人对人”合作模式,李谦升探索起“机器对人”模式:如通过人工智能对盘绣技艺的学习,生成一批新图案供从业者选择。
然而这样的方式在戴先生看来犹如“打开潘多拉的盒子”:“非遗重在保护技艺,图案的创作也是技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他看来,非遗是一代代人对自然山川、花鸟风物的观察、思考和提纯并融入技艺,如果让电脑代替人思考而人仅仅是完成手工活,“那究竟谁是电脑谁是人?”
市民陈湘喜欢穿汉服,一些服装上用上了非遗技艺。在汉服爱好者中,机绣、半手工半机器的手推绣和手绣价格泾渭分明,手工成分越高价格越贵。“如今的机器已经可以做成很多图案,甚至能完成人手无法做到的工艺,但人工会根据效果不断调整,这种变化感是机器无法模仿的。”
李谦升把设计师、手工匠人和人工智能的关系视为“协作”:“设计师关注的是高水平的作品,人工智能则提供批量化的解决方案。手工匠人依然可以根据工艺特点和喜好,挑选并改变元素。”
“当敦煌研究院等博物馆已纷纷把文化遗产数字化并开源共享时,非物质文化遗产怎么能拒绝数字潮流呢?”李谦升认为,数字化不仅是保存,更是赋能:“作为研究者,我们不是从需求端去想这件事情到底有什么用,而是思考如何结合会更加有趣,展示更多可能性。”
今年,他将着手通过三维建模还原,让观众“走进”非遗传承人劳作的场景,并通过可穿戴设备与传承人一起学习技艺。“我们关注传承人,关注技艺,通过数据让大家有直观的感受,比拿着成品更能让人体会手工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