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英国十八世纪诗人、画家威廉·布莱克诞辰265周年。布莱克是才华横溢的诗人,又是技艺独到的版画家;他是同时代人眼中行为乖戾的疯子,却被后世视为神启般的天才。作为诗人,布莱克的《天真与经验之歌》堪与乔叟、莎士比亚和弥尔顿并列;作为画家,他的《约伯记插图》与米开朗琪罗的壁画不相上下。布莱克早期的作品简洁明快,中后期作品玄妙深沉。他与妻子相依为命,以绘画和雕版的劳酬过着简单平静的创作生活。后来诗人叶芝等人重编了他的诗集,他的神启式的伟大作品才逐渐被世人所认知。
布莱克独特的伟大之处不在于他每一个单独的成就。广西师范大学·上海贝贝特于日前出版的,由诗人和布莱克学者凯瑟琳·雷恩撰写的《威廉·布莱克评传》以一部优美的传记与幅精美插图共同呈现布莱克以诗歌、版画、格言警句所创造的,丰富、多样而复杂的万神殿。在布莱克看来,艺术本身并不是目的,借由艺术,他看到了工业时代理性主义对灵魂和生命的压抑,试图以想象与艺术,捍卫古老而不会衰老的神圣智慧。
威廉·布莱克始终是英国历史上诞生的最杰出和最有影响力的天才之一。人们甚至可能说,布莱克是现代世界六位最伟大的天才之一。但在要求人们指出能够与西斯廷教堂中的绘画,或与《李尔王》相媲美的布莱克的一件单独作品时,他们几乎不会提到与上述绘画作品一样精美的《约伯记插图》,也不会提到《天真与经验之歌》——一堆零碎之物,就如流水中的泡沫一样易碎,像镭释放电子般,闪现出幻想的智慧。这就是以某种难以描述的方式呈现出来的威廉·布莱克的总体现象,隐藏于这个无名而圣洁的人的诗歌、版画、格言警句,和生活背后的异象,这些异象以某种方式表达了一个完整的、充满想象的、看起来几乎是无限的世界。这是一个人类高度的问题;在这个世界上,布莱克给人的感觉是这样一种精神存在:他们把自己关在加尔默罗会修道院的高墙内,藏身于乞丐的褴褛衣衫中,像《约伯记》的创作者一样,默默无闻地离开这个世界。
作为诗人和画家的布莱克
那么,布莱克独特的伟大在于哪些方面呢?在英国艺术家中他有着独一无二的地位。布莱克作品的尺寸都不大,例如他以成熟的创作风格完成的最完美的作品《约伯记插图》就只有几英寸大小。然而,在力量与美方面,他所描绘的人体形态完全可以与米开朗琪罗的相比。布莱克所构想的人体形态通常有着一种超乎感官的生命力,似乎能将人类的身体从地面举起,使其摆脱重力的限制。他笔下的人物形象并不像巴洛克艺术所描绘的那些充满渴望的形象,后者看起来像被与大地向下拉的力量相反的天空的引力向上牵引着。更确切地说,布莱克的人物形象们似乎根本不受制于任何重力和拉力,他们是自由移动的精神存在,不受阻碍地穿过空气和火。布莱克年轻时是一位斯威登堡的信徒,对他和这个瑞典宗教幻想家而言,人类的物质身体并不是他们真正的身体。根据斯威登堡的观点,身体的复活是从物质身体中复活,而不是物质身体的复活。他弟弟罗伯特去世时,布莱克看见他的灵魂穿过房屋的天花板升上天空,布莱克还在想象中看到了伦敦的扫烟囱者的洁净的身体,他们在生命之河中洗净了身体,在阳光下嬉戏。这就是布莱克描绘的想象中不朽的人类形体。布莱克说,“能被五官所感知的(尘世的)身体是灵魂的一部分”;在他为他的先知书所设计的插图,为《约伯记》与但丁作品所作的插图,以及他曾经画过的每一个人物形态中,布莱克都在表现人类的灵魂,这些灵魂被限制在由想象画的神奇线条中,在自然中却无法找到它们。皮特和纳尔逊的“精神形态”是他的两部更有野心的作品的主题,但布莱克描绘的所有关于羔羊或狮子、花朵或藤蔓、孩童或成人的形态其实都来源于幻想。当我们审视布莱克的画作时,我们看到的是精神存在的形态,与这些本质就是不朽的想象的人物形象相比,那些被描绘于缎面画布之上的最丰满性感的裸体形象也显得没有生命力了。
作为一位善于运用色彩的画家,布莱克可说是塞缪尔·帕尔默及其朋友们的水彩画学派之父。布莱克曾经为少数几个购买者给页面比《约伯记插图》更小的《天真与经验之歌》手工上色,但这些页面有着精美的抒情诗般的色彩,并且与其他任何作品都全然不同。《特尔之书》和《天堂和地狱的婚姻》中的水彩页面,附有金色和银色的彩色文字,以及精致的卷须和叶子,这一切营造出一种适合精灵们居住的世界的幻觉。即使是给维吉尔《牧歌》做的小型木刻版画也具有永恒的特性,一个完全由想象构想出来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感官只负责演奏乐器的特定部分。并不是布莱克想象了一个“其他的世界”,也不是说精神形式与它们栖居其中的身体无关,相反,布莱克的天赋在于他能将身体视为灵魂的表现形式,将现世世界的自然形式视为永恒原型的表现形式。布莱克曾写道,“永恒恋上了时间的产物”。而且,没有哪个艺术家比他更厌恶模糊和抽象。他始终坚持,“微小的细节”全都很重要。精神或异象并不是“一团模糊不清的雾,或是毫无价值的东西”,布莱克还认为,“如果一个人没有用比他必朽的肉眼所能看到的更强有力的、更完美的轮廓,更强、更美的光亮来进行想象的话,他就根本没有在想象”。正是因为他的人物形象是想象出来的,所以他们具有清晰明朗的轮廓线条。因为,布莱克认为,感觉没有展现形式的力量。像柯尔律治一样,布莱克也意识到“融合的”力量只属于想象力——“自然没有轮廓,但想象有。自然没有曲调,但想象有。”在描述他的一幅精心创作的象征绘画《最后审判的异象》时,布莱克写道:
我坚称,我没有看到外在的创造,那对我来说是阻碍而不是行动;它就像我脚上的灰尘一样,并不是我的一部分。“什么,”人们会有这样的疑问,“当太阳升起时,你难道看不到一个有些像基尼金币的圆形火盘吗?”哦,不,不,我看到的是一群无数的天兵,喊着“圣哉!圣哉!圣哉!主,神,全能者!”我并不质疑我肉体的、植物般的眼睛,就像我不质疑窗户中看到的景象:我通过它而不是用它来观看。
作为诗人的布莱克可能比作为艺术家的布莱克更伟大。因为,与那些意大利、法国或西班牙的伟大的大师们相比,作为艺术家,他的小尺寸画作和技术上的局限性必定总是让他显得狭隘——并不是在想象方面,而是在成就上;然而作为诗人,他继承了莎士比亚、乔叟和弥尔顿的传统,通过语言这一媒介进行创作,这对他的天赋而言,是帮助而不是阻碍。布莱克是一位非常卓越的抒情诗人。他的《天真与经验之歌》经常被用来与莎士比亚的作品进行比较,也许有人会说诗歌中的抒情形式就是绘画中的轮廓,或音乐中的旋律——由想象描绘的轮廓,精神生活的痕迹。他的词汇就像一个孩童所使用的那样简单,他选取的象征物——玫瑰、向日葵、狮子、羔羊、甲虫、蚂蚁、小女孩或小男孩——很少也很普遍。这(就像他的一英寸乘两英寸的木刻版画,或他诗歌中的水彩插图页一样)是一目了然的。每一首抒情诗都是一扇通往想象世界的窗户,即使在这些早期的诗歌中,布莱克笔下的玫瑰和羔羊也不仅仅是隐喻,它们是原型,是聚集了多重含义的象征,是深入到神话和神谕的普遍来源中的测锤,因此它们才具有力量。这些诗歌像童谣一样简单,却又像福音书那样深刻,福音书中关于麦子、饼、酒和鱼的象征是一个经久不衰的文明的坚实基础。的确,伟大的宗教和经久不衰的文明通常总是建立在布莱克喜爱的那些简单而普遍的象征之上,它们就像太阳和星星一样常见,对未受教育的人来说是易于理解的,但对愚蠢的人来说永远是不可理解的。
先知书
限于篇幅,我们只能探讨有关布莱克的长篇先知书中的少量内容。这些先知书是伟大的神话学作品,形式上是混乱的,但包含了许多可以单独欣赏的宏伟篇章。然而这么做的话就忽略了它们中最显著的东西——神话的动态象征,而神话的变形和革命表达了深刻的精神上的真理。这并不是布莱克努力想要在这些作品中表达的他自身的精神状态,而是他所忧虑的整个英国民族的内心状况;一种在科学哲学的理性主义统治下受到威胁的民族心态,凭借在任何时代都令人惊讶的洞察力,布莱克看到并理解了这种理性主义对灵魂能量之生命的压抑,在他那个世纪也只有歌德的洞察力能与之媲美,后者在他《浮士德》的第二部中也审视了理性意识表面下的状态。为了处理这类素材,也出于相似的原因,两位诗人都运用了神话,将之作为恰当的语言。弗洛伊德和荣格向我们这个时代证明了,精神领域的存在完全不是以言语的方式,而是以象征的图片语言的方式进行思考。无意识状态是没有言语的,但它把它的欲望和恐惧,它对生活体验的原始而深刻的陈述,用那些经常萦绕在我们梦境中的象征形式表达了出来。在大多数情况下,这种象征是片段式的,因为我们长期养成的语言思维习惯,使得我们在很大程度上已经失去了充分利用象征的艺术。然而原始种族的神话,以及我们自己的古代神话,在这种诗歌的、非语言的象征层面上,比在语言层面上走得更远。民谣、传说和童话故事几乎全都涉及这种非语言的象征,诗意得无法简化,并独立于描述这些象征的文字之外。会说话的动物,如诺罗威黑牛;在地下宫殿中沉睡的公主或国王;圣杯、有魔力的孩童、龙和圣树,它们是创造神话的前诗歌语言中的对应物,我们自己在睡梦中仍然说着这类语言,尽管我们并没有理解或掌握它们。这类象征,我们可能会将它们画出来,加入舞蹈或哑剧中,或以散文或诗歌的形式表述出来,而它们始终保持着神奇的魔力。
在大多数人那里是潜意识中的事物,已经被莎士比亚、柯尔律治和布莱克这种有远见和创意的伟大诗人们有意识地体验过了。随着我们更多地了解潜意识的本质以及它的规律和内容,我们便开始重新学习死去的象征语言——神话的缔造者,神灵和女神的创造者曾经以如此动人的、诗意的力量用过的这种语言。神话和诗歌的语言起源于一个单一的源头,即创造象征的那个层面,这些象征表达的不是理性的概念,而是共鸣的潜能,它能够触及我们灵魂的最深处,奏响超越狭隘意识思维的意义之序曲。这就是布莱克在他的先知书中使用的语言。布莱克显然具有一种朴实无华的天赋,即能使任何媒介变成透明的透镜或窗户,从而让他富有想象力的异象透过它们闪闪发光。他的诗歌、木刻版画、蚀刻版画,以及水彩画全都展现了同一个有创意的世界,其中住着本来就存在的人,就像荷马的众神或基督教的神圣家族一样。正如希腊人书写有关众神的故事一样,布莱克也书写、描画或雕刻那些他想象的世界中真实存在的人物;而且我们承认他们——就像我们承认阿波罗或圣母马利亚一样——具有一种真实的存在,独立于艺术,独立于艺术家本身。
我认为,在人类的历史上,从来没有哪个时代像布莱克生活的十八世纪、十九世纪那样,神话变得如此贫乏,象征思想如此鲜为人知。凯尔特人和撒克逊人的土著众神早已被遗忘了——可能是由于我们长久以来贫瘠的想象力,而在十九世纪初留下来的那个理性化的、变了本性的基督教,几乎不存在任何象征,并且作为想象性思想的媒介它毫无用处。确实令人惊讶的是,在这样的时刻,布莱克竟然凭借自己的宗教想象,创造出一个如此丰富、多样而复杂的万神殿,创造出十几个神和女神,定义了他们的力量,使整个神殿运转起来,这一切凭借的是在狂暴的生活的一切能量和美中得以展现的这些想象力之间的微妙关系和相互关系,和塑造人类的永恒力量的变形形式,以及来自我们理性所知的小世界之外的,决定和控制我们生活的推动力。
(节选自《威廉·布莱克评传》[英]凯瑟琳·雷恩/著,张兴文刘纹羽/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上海贝贝特2022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