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默音近期推出了《一字六十春》,原名《姨婆的春夏秋冬》,为“记忆三部曲”的首部作品。
老弄堂作为纽带,不同人物在各篇登场:人人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出生,长大,工作,结婚生子,离婚或丧偶,渐渐变老乃至退休……弄堂里的生活在周而复始中蕴藏着变化。
今天推送的书评从“字”入手,向命运探问,原来:“断壁残垣处即将长出‘废墟里的新苗’。”
凝望命运的残像与新苗
——评默音《一字六十春》
-文/易彦妮-
默音的写作有一种洁净而清新的美感。在《一字六十春》里,她的文字一面向着弄堂市井里的烟火日常延展,一面以幽微之眼烛照着来自不同地域、阶层、年龄的民众生活。
作为小说的主人公,姨婆透过她生命流经的旅途,望见了不同的风景。在上海的日据时期,以一位怀有“对富贵的想象”的玲珑裁缝的眼光,娟儿从离散的友情中看到了女性与服饰、时代、命运之间互为映射的关系;在往后的日子里,姨婆每每在现实与未来的空间里不断折返,将预感化为纸上的种种墨笔,在人世的诸般选择里见证生命的美丽、光泽和力量,也目睹着身体的斑驳、疼痛及衰老。
01.
“字”与命运的相互遥望
作为默音早期出版的长篇小说、“记忆三部曲”的开篇之作,这本在“黑暗的写作过程中”写就的小说对于默音的写作生涯有着重要的意义——它不仅是从现实经历中野蛮生长并“有着鲜活的力量”,更是默音以写作者身份确立起认同感、信念感的开始。从《姨婆的春夏秋冬》到《一字六十春》,新修订版小说仍然按照夏、秋、春、冬的章节顺序展开,在来回穿梭的非线性叙事中写下上海弄堂的普通市民于1941年至2001年的悲欢日常。
《一字六十春》是关于姨婆的春夏秋冬的故事。在这里,拥有神秘预知能力的姨婆闭口不提尘封的往事秘密,保持着养花、泡脚、练字的爱好,与收养的孩子程勉一起过着平淡的生活。作为一位预言者,姨婆如何处理自身与命运的关系?神秘的通灵能力于她而言,是否意味着对于众人命运走向的掌控力?这是默音在写作时要处理的难题,也是她向读者抛出的真实困惑。
在故事的起点,来自乡下的吴素娟、程心墨与越剧师徒王皓雪、于文华之间的交游情谊,构成了姨婆青春记忆的底色。这段女性友情以缠绕的网状关系将众人收揽其中,日后诸多的症结都缘起于此。在这段充满了温柔与欢情,又不乏自矜、艳羡与猜忌的姐妹情谊里,姨婆体认到身为预言者的弄巧成拙与无力回天;而她收养程勉为侄孙的因缘,也源自这段逝去情谊的呼唤。
如果我们将视线拉长,再次捋清故事的时间节点,将会发现一个重要事实:在生命的不同阶段,姨婆对预言能力的态度发生着变化——从炮火下的一心寻死、初到上海定居时的缄默不语,再到以“字”的隐晦形式给予提示,这种由消沉转为积极的变化,似与被尘封在记忆深处的往事有关:它投射着姨婆对于当年情同姐妹的旧人的沉痛怀念。
从这个意义上而言,《一字六十春》也是一则关于女性如何与神秘的预见能力从激烈对峙到相互遥望、共处的故事。千帆过尽,姨婆将汹涌而至的预感凝结为一个个汉字。面对旁人的困惑,她沉默,拒绝阐释,而写下的“字”却如万花筒般折射出不同层次的解读方式,以外“冷”内“热”的处理方式悄然传递着对生的冀许。
“作为预言者,她知道未来并非稳固不变,更像在山间行走,可能抵达光明的顶峰或失足坠入深谷。既是无限的岔路,也是有限的选择。”汉字背后隐藏的谜底如岔路般通往不同的阐发方式,曲径通幽处,既凝结着姨婆对逝者的追怀之思、沉痛之悔,亦以文字意义的多歧性,参悟扑朔迷离的命运迷局。而从姨婆堆叠的纸张中出场的“字”的遭际,与文中的程勉乃至默音本人在百货专柜工作时所销售的字画命运何其相似——同样无人问津、知音难寻,却历经时间的磨损之后,仍然葆有着不可更易的恒久定力。这是姨婆笔下的“字”的魅力,是人字合一的隐晦暗示,也是她与自身终将被岁月消磨的命运展开抵抗的一种存在方式。
02.
以记忆的残像“寻根”
《一字六十春》的文字背后有一股把控全局、引而不发的沉静之力。藉由细密的叙事“针脚”,默音勾联起故事情节之间的巧合暗叩,在仅十万字出头的小说容量里,徐徐讲述了上海弄堂三代人在六十年间的死生契阔。而她对于“记忆”母题的处理令人印象深刻:在弄堂日常生活的叙述里,她刻意隐没了奠定个人来历的核心记忆,比如姨婆年轻时的名字,比如程勉的真实身世,比如小辉的生身之母,让青年一辈生活在笼罩着一团雾气的“此时此刻”。
由于生身之父与精神之父的缺席,小说里的程勉和小辉在一种非常态化的亲情运转下沉默地成长,他们始终共享着一种“不安全感”。自我身份的焦虑感随之衍生——当小辉的身份从弄堂的“罗密欧”摇身变为“哈姆雷特”,当发小在意外事故中身亡,突如其来的生活变故为男孩们长久隐匿的情绪打开宣泄之口,两位少年终于开始直面内心的“寻根”渴望,企图拨开萦绕不散的迷雾,探究身世的秘密,获得继续前行的生之动力。
于是,以神秘幽远的巫性气息作底衬,小说在百转千回的情节叙述中裹挟着诸多人物的个人心史铺衍开来——那是心底的残像,漫长的反刍,非日常的记忆碎片。阅读解谜的过程如同在大雾天气里行走山路,缓慢、犹疑而自带惊奇的乐趣。随着小说里不同人物“心声”的叠合、反转、澄清与再寻找,来自逝去年代的秘密逐渐水落石出,一条绵细的命运红线牵引至当下。这条命运红线成为浓稠的情感结晶体,摇曳着深重的怀念,揭开身世之谜的“寻根”愿景随之明灭起伏。
有趣的是,在讨论默音近作《星在深渊中》时,作家王占黑同样提到其小说解谜方式的独特之处:“它不是一通到底的,而是不断地开枝散叶出去。你可以进入任何一个人的人生当中。”对于散点式解谜手法的钟情,或许源于默音年少时对于漫画的热爱和探索,这无疑为《一字六十春》中故事叙述的布局提供了一种独特的媒介视角参照。正是在对准不同人物的叙述镜头切换下,小说以日常细节的触动勾起不同人物心底的秘密,各人的褶曲历程以记忆里的“心声”浮出水面,一起融入尘封已久的往事漩涡之中。
03.
“春去春又回”
姨婆的预知能力构成了小说的核心要素,但在写作过程中,默音并不刻意营造它的神秘性、异己性,而是借此探索幽微流动的命运之途。当姨婆的旧友、程勉的弄堂发小等悄然失散的人物再次如幽灵般重现于情节时,默音并不忽略他们的存在,而是给予了温柔的注视:视线经过旧人,心底波澜微泛,但不打扰,不纠缠,不做无谓的横生枝节。无论在小说情节中占据着何种位置,这种洁净而不浮泛的处理方式似有一种岁月退潮后的沉静质地,显露出写作者的温度。
一如默音所言,《一字六十春》是氤氲着“青春感”的作品。这不仅源于故事接引着上海弄堂普通市民世纪之交的青春记忆,也来自作者对于瞬间的妙趣、幽暗之处的观察。小说细致地捕捉到青春期少女在成长过程里的幽微一闪念:深夜独自骑行回家时的少女,看到光影流动的地面“像一匹陷入沉睡忘了呼吸的斑纹巨兽”;来自乡下的女裁缝,心知读书男子的邀约如“炭火般的存在”,“她想靠近,又怕被烫伤”……此外,小说里还有着对于年老女性的温情注视,那是姨婆白皙细致的腿部皮肤、淡淡的老人斑和肘关节下层层的皱纹。
默音笔下的“青春感”源自“我”和“我们”共享的秘密,也来自“我们”和“她们”之间充满敬意与温情的注目。作为女性写作者,作为日本文学的爱好者和翻译者,默音从生活经验中打捞出那些欣赏与怜惜的瞬间,提笔写下了来自不同代际的女性在成长过程中的心绪和对世间的认知。那或许只是某个瞬间的感官直觉,却别有生趣,“折折叠叠的都是这种暗淡的生活细部和够不到轨道的那种日常感”(项静语),以细致的洞察力发掘着一种习焉不察的、源自生活本身的纤细幽微之美。
在小说结尾,姨婆留下的“妖”字预言与拥有回溯能力的欧阳熙相遇了。当程勉与欧阳熙在苏州河畔的旧厂房前相拥,这不仅提示着一种可能性,更成为一种寓言。由此,小说题目里的“六十春”的意涵逐渐面目清晰——它指向了故事所覆盖的六十年时间跨度与中国传统天干地支纪年法的“甲子”轮回周期产生的奇妙联结,暗示着断壁残垣处即将长出“废墟里的新苗”的预兆。
与此同时,经由秘密的揭开、记忆的回溯,无数相互映射的叩合式情节喷涌而出。默音在写作途中埋下的种子逐渐生根发芽,长出青翠欲滴的藤蔓,互相缠绕、勾连,欣欣向荣。正如默音欣赏的村上春树曾说过的创作理念:“从这样平凡的、日常的表层之下,用自己的双手挖掘出不平凡的、新鲜的非日常。”这是一个重要的文学命题,也构成了理解默音创作的应有之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