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让工业遗产活起来
发布时间:2022-08-05 13:32:47  来源:解放日报  作者:admin  点击:2950次

  ■张柏春

  在2022年2月的北京冬奥会上,滑雪健儿们的矫健身姿和首钢大跳台背后巨大的冷却塔交相辉映,首钢园成为中国工业遗产保护开发的新标杆。

  宝贵的工业遗存应该如何留住?怎样实现工业遗产的保护利用与经济发展的双赢?请听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研究员张柏春在中央电视台财经频道《中国经济大讲堂》节目中深度解读工业遗产如何“活化利用”。

  会讲故事的工业遗产

  工业遗产早已走进人们的视线。

  比如,在5元人民币上就曾经有一幅大型机械铲的图片。20世纪50年代,我国进行了大规模的工业化建设,老工业区辽宁阜新的露天煤矿就用这种大型机械铲来掘煤,然后再把煤运到全国各地。为了纪念这个工业发展的里程碑阶段,大型机械铲的图片就这样被定格下来。现在那个大型机械铲还在阜新,成为一个具有标志性意义的工业遗产。

  什么是工业遗产?简单地讲,就是工业社会留存下来的,具有历史价值、文化价值、科技价值、建筑美学价值的遗存。其中包括厂房、生产线、机器设备和著名的产品,比如解放牌卡车、东方红拖拉机、上海牌手表等,这些工业产品都是当时的名牌产品。

  码头、仓库、铁路等,也能成为有价值的、值得保护的工业遗产。像滇越铁路,是中国大西南最早的一条铁路,由法国人修建。抗战爆发后,东南沿海陆续失守,我国从国外购买的物资以及国际援华的抗战装备都是通过它来运输的。滇越铁路中有一座架于两山绝壁间的人字桥,当年日本轰炸机扔下无数炸弹,但它一直屹立不倒,现在有很多游客不远万里前去观光。对西南地区来说,滇越铁路是一个重要的工业象征和符号。

  最先认识到工业遗产保护这个问题的,是一些民间的工业爱好者。其中有一部分人是搞科技史研究的,他们背着相机到处找工业遗存拍照,然后建议政府和社区将这些遗存保留下来。后来,这些工业爱好者逐渐形成了学术共同体,建立了“工业考古”这样的组织。

  第一个工业遗产保护的标杆是英国的铁桥峡谷。20世纪前期,英国进行了产业转型和升级,而这座铁桥作为世界上第一座铁桥,是18世纪英国工业革命的象征。1986年,铁桥峡谷以铁桥为核心,建成了遗址、建筑和可移动文物相结合的世界上第一例以工业遗产为主题的世界文化遗产。

  2022年的北京冬奥会,滑雪大跳台背后立着的几个像大烟囱的东西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那就是我国的工业遗产。那是首都钢铁厂搬迁以后留下来的工业遗存,整体加以改造、再设计,变成了一个工业景观,而这个景观成了这届冬奥会的一个大背景。而且,这个工业遗产所体现的工业文明、工业精神,与竞技体育“更快、更高、更强”的追求是相得益彰的。

  工业遗产能做什么呢?它能替我们讲故事,能让我们的子孙后代知道我们是怎么从农业社会进入工业社会的,是怎么从传统制造业进入新型制造业的,是怎么从机械化到电气化再到信息化的。

  中国的工业化始于19世纪的鸦片战争以后,那时候,积贫积弱的中国人想尽快掌握西方坚船利炮的技术。1865年,在曾国藩、李鸿章的支持下,创办了江南机器制造总局,它被称为“中国近代第一厂”,从此开启了中国近代工业化的序幕。当时江南机器制造总局的生产能力很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它接受美国的委托,制造了万吨级的运输舰。可惜的是,它的厂房、机器设备以及重要的档案材料都已荡然无存。

  除了江南机器制造总局,另一家重要的生产船舶和军舰的工厂是福州船政。这是左宗棠于1866年在福州马尾创办的军舰制造厂,主要生产150马力左右的军舰发动机,再把它安装到军舰上。福州船政还办了一个船政学堂,这是中国近代第一所技术学校,既培养初级的制造工程师,也培养专业的技术工人。可以说,中国近代的造船工业、工程技术教育以及军舰的专业生产厂都是从这里起步的。现在,这个厂仅留下了一部分早期的法式工业建筑。这是我国洋务运动时期的标志性建筑以及工业遗存。

  如今,在国务院公布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中,近现代工业遗产有140多处。至2021年12月13日,包括鞍山钢铁厂、铁人一口井、铜绿山古铜矿遗址、上海造币厂等在内,已经有190多项工业遗产入选工业和信息化部国家工业遗产名单。

  哪些工业遗产值得留存保护

  在100多年近现代工业发展的历程中,我国沉淀下来的工业遗产门类众多,形式多样,分布广泛。那么,哪些工业遗产是值得留存和保护的呢?

  中国近现代工业发展经历了几个重要的阶段,每个阶段中,我们都可以选择一些对技术、工业、社会发展具有里程碑意义的遗产来进行保护。

  第一个阶段是晚清时期。这个阶段的工业遗产主要是军事工业及相关厂矿,包括钢铁厂、纺织厂等。

  开滦煤矿是我国较早的采用工业化方式采煤的煤矿,在中国近代工业史上非常重要。中国自建的第一条铁路——唐胥铁路的起点就在开滦煤矿,我国第一台蒸汽机车“龙号机车”也和开滦煤矿有关。

  中国第一家水泥厂——启新水泥厂始建于1889年,它填补了我国近代工业的一项重要的产业空白,启新水泥厂的一些产品当年还获得了国际工业博览会的大奖。这个水泥厂至今仍在生产水泥。它还留存了少量的早期建筑、设施和可移动文物,包括在国外获奖的奖状以及一些当年的水泥样品。

  南通大生纱厂是中国民族资本家办轻工业的杰出代表。鸦片战争后,外国向中国倾销洋布,以传统工艺手工生产的纺织品无法与洋布竞争。张謇引进国外的机器设备,采用工业化的生产方式,创设了大生纱厂。我国最早的专业纺织技术学校也是从南通开始的。张謇还开办了博物馆,建文化设施,甚至带动了当地的教育事业。可以说,南通走向近代化,大生纱厂具有很强的引领性、示范性。

  工业化还带动了城市化、社区的发展。上海作为最重要的通商口岸,在晚清时发展了自来水工业,满足了居民用水以及食品加工用水等需求。始建于1881年的杨树浦水厂至今仍在使用,其英国古典城堡式的建筑成为早期工业建筑设计的代表作。

  第二个阶段是民国时期。特别是抗战时期那些支撑抗战的后方的民族工业,其中有不少可圈可点的企业。

  敢于创新的标志性民族工业企业,有范旭东和侯德榜主持的永利碱厂。范旭东被称为“中国民族化学工业之父”,他从日本学成归国后决定创办中国的化学工业。创业初期,主要是生产精盐。那时候,中国长期进口“洋碱”,而纯碱的生产是一项“卡脖子技术”,一直解决不了。从美国留学回国的侯德榜破解了纯碱生产的关键核心技术,使中国人终于可以独立地生产纯碱。而且,侯德榜还把纯碱制作工艺写成了书,公之于众。永利碱厂生产的“红三角牌”纯碱在国际上两次获得大奖,奠定了中国近代化学工业的基础。

  中央机器厂是民国时期官营工业的一个重要代表。该厂原来和一家兵工厂、一家钢铁厂一起准备设在湖南湘潭,最初打算生产汽车、坦克和飞机发动机,但日本人获悉情报后开始轰炸,于是工厂被迫迁往云南。没有进口的工具和设备,中国人就发挥聪明才智,自己研发设备。该厂仿制瑞士生产的小型铣床,代表了当时中国后方的机器制造的最高水平。有一位工程师叫雷天觉,他设计了一种参数特殊的千分尺,用于精密测量,这个仪器现在难得一见,非常珍贵。

  第三个阶段是20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大规模工业化建设时期的工业遗存,其中包括苏联援建的156个工业项目以及三线建设的遗存。第一台轮式拖拉机、第一架喷气式歼击机、第一艘导弹潜艇、第一艘万吨巨轮、第一辆大功率内燃机车……它们不仅展现了共和国工业的风采,也往往是中国近现代工业某一个行业的开端。

  第一汽车制造厂是中国汽车工业的摇篮。据不完全统计,20世纪70年代末,中国的机动车辆大约有180万辆,其中有90万辆是解放牌汽车,而另外90万辆汽车中,有不少是由解放牌汽车的发动机和底盘改造的。1953年在长春建立的第一汽车制造厂,厂房基本上复制了斯大林汽车制造厂。现在,斯大林汽车制造厂已经没有了,而第一汽车制造厂被完整保留了下来,不仅保留了中国工业20世纪50年代以来的历史,还保留了20世纪影响苏联和中国的一代工业产品和技术。

  上海生产的万吨水压机是当时中国自力更生的代表作。1958年以前,中国没有这么大的机器装备,于是就在上海建立了上海重型机器厂。时任煤炭部副部长沈鸿亲自主持,采用了各种办法攻关。其中一个很有名的办法叫“蚂蚁啃骨头”。比如要加工一个超大齿轮,机床没法加工,于是就把机床安在齿轮边上,一点一点“啃骨头”。最终,我们在没有条件的情况下,硬是创造条件,把万吨水压机制造出来了,轰动全国。

  还有武汉长江大桥、新安江水电站等,它们在当时都代表了我国最高的工业技术水平,所以应该作为工业遗产被保护起来。

  第四个阶段是改革开放后的工业大发展阶段。在这个阶段,我国的工业不仅扩大了规模,更重要的是我们全面实现了结构调整和产业技术升级。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是体现我国国力和形象的产业,比如航天工程。航天器一般都有备份,一个上天,一个留在地面,那我们就可以把备份的收藏起来,把制造这些航天器的一些关键设备和设施保留下来。还有,高铁和其他的一些产品的工业设施也可以有意识地留存下来。

  分级分类保护工业遗产

  应该怎样保护工业遗产,这是摆在国家、地方政府、社区面前的一个现实的问题。

  我们国家在这方面非常重视,工业和信息化部、国家文物局、国有资产监督管理委员会、科协以及地方政府,都有一系列推动工业遗产保护的重要举措。但有的时候,工业遗产保护也会遇到一些具体的问题。比如,一个工业遗产被多家单位命名、贴牌,主体保护单位不明确。还比如,在工业遗产保护清单中,有的行业比较多,有的行业几乎没有,而实际上,不同行业的工业遗产其价值、重要性是不一样的。所以,保护工业遗产也得分不同的层次。

  一些老牌的工业化国家像英国、法国、德国、美国、意大利,它们的工业遗产比我们多,它们精选了其中的一部分进行保护,而且是分等级的。所以,工业遗产将来要分级保护,不管是分一级文物、二级文物,还是分地方的、国家的文物,都应该分不同的等级来进行保护。

  从工业遗产的保护类型上看,可以分成几类。

  一类是以重要的不可移动文物为基础,结合可移动文物,进行景观的规划、再设计,形成园区型的保护。比如,洛阳涧西工业遗产区的整体保护。1949年以后,中央考虑到要在中原腹地发展工业,因此把洛阳规划为一个重工业建设区,那里有专业的矿山机械厂、玻璃厂、轴承厂、拖拉机厂等配套的大企业。后来,由于那里的产业比较传统,转型的速度比较慢,因此留下的东西比较多。有不少原生态的东西,不仅是建筑、机器设备,还有大规模的生活区,都完整地保留了下来。洛阳涧西有一条街被命名为苏式工业街,可以说整个工业遗产区都被加以保护了。

  另一类是以可移动文物为基础,建设具有特色的工业博物馆。比如,中国光学历史博物馆建在昆明的一个山洞里。它原先就是一家科学仪器制造厂,当年的主要产品是军用望远镜,其生产的望远镜曾经在国内甚至在世界上都占有一定的份额。如今,博物馆里保留了很多20世纪30年代的生产设备,主要是瑞士、德国生产光学仪器的一些机床以及测量、刻玻璃的设备。这个博物馆从装备到产品都让人大开眼界。如果分级的话,它应该属于级别较高的工业遗产。

  还有很多工业遗产分散在不同的地方,专门为它们办一个博物馆似乎不太值得,改造成一个景区分量又不够,但是它们又挺重要,怎么办呢?我们可以以这些可移动的重要文物为基础,建立行业的、地区的工业博物馆。冶金行业可以搞一个冶金博物馆,采矿可以搞一个采矿博物馆,即使是来自不同地方的文物,也能从中看到工业化进程中一个行业的变化。比如,晚清到民国时期的工业遗存多半都在上海。江南机器制造总局没了,但是水厂、发电厂都还在上海,万吨水压机也在上海。所以上海可以选一些好的工业遗产保护项目,形成一个工业遗产保护网络。

  2021年5月,工业和信息化部与国家发改委、教育部、财政部等8部门联合印发了《推进工业文化发展实施方案(2021—2025)》。方案明确提出,要通过5年努力,初步形成分级分类的工业遗产保护利用体系和分行业、分区域的工业博物馆体系。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现在各地搞工业遗产保护,普遍存在重视和利用历史建筑、轻视工业生产工艺和机器设备的倾向。要真正了解工业文明、工业精神,了解中国工业化历程充满着怎样的艰辛,仅凭留存下来的建筑和工业产品是远远不够的,那些生产工艺和机器设备以及背后的故事,才是工业遗产的核心所在。

  发挥出它们的文化价值

  如何保护工业遗产,把它利用起来,使它活起来?虽然,这些旧机器再也不能生产加工出性能更好的产品了,但是它们可以转变角色,由生产工具变成文化产品,发挥出它们更大的文化价值。

  实际上,一些西方发达国家在保护和利用工业遗产方面有很多经验。比如,德国鲁尔工业区是德国的重工业中心,它有不止一处的钢铁厂。这些厂是归企业管理的,企业要发展、要更新设备,于是想把旧的机器淘汰掉,这引发了当地人的关注。他们提出,旧的机器淘汰后,鲁尔的工业符号就消失了,过去创造的工业和科技辉煌也将不复存在,由此掀起了一场大讨论。结果,大家都认为不能拆掉旧机器。最终,一个钢铁厂被整体保护下来,现在成了鲁尔区最重要的景观。鲁尔工业区还有一家波鸿采矿博物馆,展品非常丰富,其中有2500年前巷道的遗物。它告诉人们,这个工业区已经有2500年的采矿历史了。

  还比如克虏伯重工业博物馆。这个博物馆里有各种机器制造的产品,包括大炮、火车头、汽车。其主要的机器设备都保持原貌,厂房的砖墙和地面也都是原来的样子。在一个由巨大的车间改造而成的礼堂内,还可以召开学术会议。如今,克虏伯公司既有古老的工业遗产,同时又继续研发出在国际上很有竞争力的产品,他们就这样把保护和发展融为一体。

  我国的工业遗产保护和开发也有一些成功的例子。比如,景德镇有个地方叫陶溪川,这个窑不是传统的窑,而是采用工业化的工艺进行大量生产,以满足国内外的需求。如今,陶溪川建立起了一个大型创意园区,全国有不少年轻人来到这里的工作坊制作陶艺。在这里,城市社区和历史文化传统得到了有机的融合与发展。

  还比如上海第十七棉纺织总厂。这里原来有厂房,也有仓库,现在这些老房子都被改造成了上海国际时尚中心。上海第十七棉纺织总厂是中国棉纺织行业的大型骨干企业,距今有百年历史。如今,清水红砖的外墙保留了20世纪老上海工业文明的痕迹,又融入了当代时尚的审美元素。工厂旧址上的许多厂房、车间保留了原来的布局、柱梁、墙体和一些工业遗存,旧貌换了新颜。

  实际上,对于工业遗产而言,保护不是唯一,发展才是重心。让工业遗产活起来,通过它们,讲好工业故事,感受工业文明,弘扬工业精神,这才是保护工业遗产的主要目的。工业遗产寄托着几代人的情怀,记录着中国建设工业文明的创业、创新的历史进程,我们一定要为子孙后代留存好这些价值越来越大的工业遗产。(本报记者 徐蓓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