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方桌、两束干花、三个旧木柜、一摞摞的书、一幅幅自作的画……北京农影小区,77岁的作家、画家赵蘅的客厅里有着极简的陈设,极多的书。赵蘅现在每年数次到南京看望母亲、知名翻译家杨苡,还忙着写作、画画、配合父辈的出版活动。她的书架上,两本书很显眼:《我的舅舅杨宪益》《杨宪益杨苡兄妹译诗》,前者图文都由她所作,后者由她绘图。近日,赵蘅接受《中国新闻》报记者专访,分享“翻译了整个中国”的舅舅杨宪益的晚年生活。
赵蘅在家中。(中译出版社 供图/《中国新闻》报 发)
“两支笔”忆舅舅
“舅舅仍穿着那件呢外衣,人没坐好,衣服拧得斜斜的。‘木木’无聊地坐在饭桌边,舅舅仍在抽烟。”这是2003年2月19日,晚年杨宪益的一个人生片段。
这段描述来自《我的舅舅杨宪益》,这本书是赵蘅对舅舅杨宪益生命最后十年的记录。
谈及此书创作缘起,赵蘅说:“在舅舅的晚年,我有幸常常陪伴在他身边,刚开始是习惯性地写日记,后来是主动记录。”
赵蘅母亲杨苡曾评价,写出这本书“很有勇气”。赵蘅表示,母亲所说的勇气,在于这本书里都是真人真事。
赵蘅是一位文“画”人,出版过《拾回欧洲的画页》《下一班火车几点开?》《四弦琴》等书,长期在中国农业电影电视中心担任动画设计师,曾为《呼兰河传》《幼年》《通往父亲之路》等经典文学图书插画。
以“两支笔”表达的赵蘅,用画家的细腻描绘着“奇人”杨宪益的日常。除了文字,书中还有大量手绘的现场速记图及彩色精绘图。
赵蘅说:“我很容易看到细节,从小就会察言观色,甚至会琢磨提笔时应该怎样刻画眼前的人。也因绘画的缘故,对色彩非常敏感。”
读完这些充满画面感的文字,一位穿着深蓝色旧毛衣、旧布长裤,或安静坐于沙发上,或在朋友聚会中捧着一杯酒,偶尔插一两句话的杨宪益便浮现于读者眼前。
赵蘅的细腻还体现在生活中。她回忆,家庭聚会时,经常是长辈坐一桌,但身为晚辈的她常常被安排在舅舅旁边,“我自己没专心吃饭,都在引导闷头吃饭的舅舅:这个好吃,那个菜不错”。
《我的舅舅杨宪益》书封上是赵蘅画的舅舅。(中译出版社 供图/《中国新闻》报 发)
“翻译了整个中国”
“这是个幽静的四合院,有枣树和青砖地。常会听见舅母从东厢房发出‘嗒嗒嗒……’的打字声。”这是《我的舅舅杨宪益》一书中“舅母还在时”部分的开头。“嗒嗒嗒”的打字声是杨宪益与妻子戴乃迭正在工作。
杨宪益被称为“翻译了整个中国的人”,戴乃迭是牛津大学首位中文学士。两人在牛津校园里相识相爱,后在重庆举行了婚礼。
1943年,在国立编译馆,杨宪益夫妇开始了翻译事业,三年间完成《资治通鉴》从战国到西汉卷。
1951年,他们受邀到中国外文出版社,翻译了先秦散文、《史记》《牡丹亭》《老残游记》《鲁迅选集》等,包括迄今为止唯一一部由中国人翻译的英文全译本《红楼梦》。
1982 年,杨宪益发起并主持“熊猫丛书”系列,重新打开中国文学对外沟通窗口。
1999年,戴乃迭离世,痛失爱妻的杨宪益写下:天若有情天亦老,从来银汉隔双星。
“癌妖何所惧” “不敢忘国忧”
晚年的杨宪益患有淋巴癌等疾病,但他提起这些时,说的最多的是“无所谓”。他曾写过一首打油诗:“药有三分毒,医无百次灵。癌妖何足惧,臣脑早如病。”
赵蘅在书中写道:开始服药的舅舅,将自己的疾病化为打油诗的“佐料”。大家夸舅舅新诗里“前列腺”对“后庭花”,再妙不过了。
但对国事和翻译事业,杨宪益从来都没有“无所谓”。八十岁时,他写下:“位卑不敢忘国忧,病愈重听捉放曹。”
“杨家兄妹三人,从小受到的教育是有理想、有志气、为国家、社会做贡献。”赵蘅说。
抗日战争期间,在英国读中学的杨宪益自筹资金办报,收集抗日信息,并主持牛津中国协会反日活动。大学毕业后,杨宪益拒绝到哈佛大学任教的机会,回到战乱中的中国。抗美援朝时,我国为支援前线,曾发起义捐运动,杨宪益与戴乃迭变卖首饰,捐出一架飞机。
“散淡”也要“有为”
杨宪益被很多熟识他的朋友评价为“散淡的人”、具有“魏晋风骨”。知名漫画家、书法家、作家黄苗子为杨宪益作过一幅题为“酒仙”的漫画,将他比作“竹林七贤”的名士刘伶,并称他为“现代刘伶”。作家谌容的中篇小说《散淡的人》以杨宪益和戴乃迭为原型。
《我的舅舅杨宪益》一书中记录着杨宪益晚年数次送书、送东西给他人的点滴。作家李辉在《大家小书》一书中回忆,他与杨宪益的最后一面,是在杨宪益去世的前三天。彼时卧在病榻上的杨宪益仍不忘送书,他指了指沙发上的一包书,了解他的李辉便拿了一本,是杨宪益的作品集《去日苦多》。
杨宪益一生译作等身,晚年时他书架上自己的书却剩不下几本。他亦将收藏的 200 多件书画文物无偿捐献给故宫博物馆。
但对事业,杨宪益从不“散淡”。
“要有所作为。”这是舅舅对赵蘅的主要影响之一,“他的这种人生观就像一粒种子,种在了我心里。”赵蘅说。
赵蘅回忆,每次自己发表完文章后都会拿给舅舅,向他汇报。“有次让我很不好意思,他当着我表妹的面夸我:你看小采(赵蘅小名)又发表文章了,这么快。”
赵蘅出版的《拾回欧洲的画页》《下一班火车几点开?》均由杨宪益校对。这些书出版前,杨宪益不断生病,但他仍为《拾回欧洲的画页》定夺英文标题,并仔细校对书中的英文。他还给《下一班火车几点开?》提建议:最好在每个章节前加上时代背景介绍,否则年代比较远,现在的年轻读者恐怕会看不懂。
9月5日,赵蘅在美篇上发表新诗《白露了》,并配着一幅彩绘图。77岁的她仍在“有作为”中,“忙忙碌碌,但我快乐啊。”赵蘅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