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见过太多。

　　漫长的生命里，100天，不过很短一个片段。

　　但过去的100天，如此特别——2022年12月5日，疫情防控措施优化调整以来，浙江各地的老街从沉寂，回到热闹；人们从焦虑，到平静，再到喜悦……千百年来，很难有一个片段，能够浓缩诸多变化。

　　一条老街，又容纳了一座城市最多元的服务业态。从零售、餐饮，到文旅、住宿，一静一动，皆与人间烟火、生活消费相连。今年的政府工作报告部署2023年工作重点，第一项就是“着力扩大国内需求”，要求“把恢复和扩大消费摆在优先位置”。

　　中国民俗，常在“百日”祈愿“百岁”。100天来，老街上发生了什么故事？记者寻访浙北嘉兴、浙东台州、浙中金华三地，选取当地风貌保存完整、服务业态布局全面的三条老街——南湖月河、临海紫阳、义乌佛堂，进行持续100天的观察，记录下它们在1月初、2月初、3月初的不同面貌。

　　透过三个“窗口”，我们看到个体的抉择和坚守，看到服务业找回“流动的生机”，也看到时代的风云际会。

　　（一）柳暗花明

　　人气，一夜之间回归。

　　“牛肉类食材一天从杭州发几次货！”1月初，记者见到邹大鲜月河店店长姚宏志，他脸上有些疲惫，但眼里全是光——沉寂近一个月后，餐饮业终于复苏。

　　12月下旬，本地游客率先抵达，在家“宅”了两周，首批“阳康”们早已按捺不住，只想出门放放风。12月底，上海、杭州等外地游客，或坐大巴，或自驾车，纷至沓来。地处嘉兴市区，紧邻京杭大运河，拥有粽子文化博物馆等景点的月河老街，自然不容错过。整个街区几百家店铺中，主打本地家常菜、装修古色古香的邹大鲜，也成为尝鲜首选。

　　上午10时50分营业，但10时左右，饭店门口就排起长队，28个包厢订满，大厅等位300多号……“难以置信，前3年餐厅平均上座率才60%。”姚宏志跟记者对比了疫情防控措施优化调整前后境况。

　　相比餐饮，旅游住宿业复苏的节点稍晚。

　　临海紫阳街，这条入选“诗画浙江·百县千碗”美食街区的老街上，日均客流量从零到万，迅速攀升。从南到北，短短1080米，捧着豆浆、拎着海苔饼、吃着蛋清羊尾等本地美食的游客，一波接着一波与记者擦身而过。

　　背街巷弄里，金勰的民宿余丰里，正在等待第一批客人。“不着急，疫情刚平稳，对外出住宿大家还要观望一阵。”对比热腾腾的小吃摊和饭店，看着还有些冷清的民宿，金勰很是淡定。

　　这已是余丰里开业的第5个年头。金勰在紫阳街游玩时，一眼相中余同丰当铺，先后投入2000余万元，将之改造成民宿。余丰里的大厅即是书店，有5000余种、2万余册藏书，往里可供住宿，4栋楼两两相通，木椽石瓦修旧如旧，称得上“闹中取静独风雅”。

　　这，当然不是金勰第一次遇到困难——2019年装修时，就遇上70年一遇的台风“利奇马”，临海古城被洪水围困，老宅半层楼“泡”进了水里；休整后临开业，又被疫情暴发“当头一棒”；这3年，民宿关关停停，生意起起伏伏。“熬过去，才能看到柳暗花明。”他说。

　　同一时刻，义乌佛堂老街上，朱晨洋正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番。去年2月底，他来到双林精舍，担任副总经理。这一远近闻名的“网红民宿”，由清朝古建改造，拥有18间客房，兼具徽派四合院气质和现代流行元素。

　　“跟弹簧一样，触底放松后一定会反弹的。”朱晨洋说，去年民宿完成了新一轮产品价格体系构建，并在新媒体平台投放了大量广告，曝光率达89万人次。他预感，伴随“行程码”“健康码”成为历史，疫情话题淡出视野，游客心理重建完成，积压的文旅需求迸发，此前的预期意向客户订单也会快速转化。

　　服务行业，一头连着人间烟火，一头观照经济脉搏。一个“熬”字，表达老街上无数从业者的艰难与辛酸，却也透露坚韧与执着。他们相信，跨越“寒冬”，春天终将回归大地。

　　确实，1月初，记者蹲点三条老街时，月河街区近300家店铺、紫阳商圈1100余家店铺、佛堂老街260余家商铺，从小吃、饭店、咖啡店等餐饮类，到民宿、酒店等住宿类，从非遗、古玩等文创类，再到服装、超市等零售类，或快或慢，都听到了复苏的鼓点。

　　（二）V型曲线

　　浙江初春的气温，一下突破了20℃，让人始料未及。

　　更出乎人们意料的，是老街的火爆程度。连小小两块饼上，都冒着服务业涌动的热气。

　　“一天5000个还不够卖。”2月初，记者来到佛堂老街时，40多平方米的贾氏红糖糕饼店，正被买雪饼的顾客挤得水泄不通，贾祥忠钻出人群，稍稍透了口气，“春节前一周到现在，一直这么热闹。”

　　雪饼，又称“三分饼”，义乌传统糕点，一个卖5毛钱，常年都是本地人春节拜年回礼的首选。再加上春节前后，老街上举办了烟花秀等活动，游客蜂拥而至，造成“一饼难求”。贾家四口人从早8时到晚10时，都在店里忙活，仅除夕歇了半天吃了顿年夜饭。

　　老贾的雪饼，引爆了抢购热潮。此刻，紫阳街上，老管的海苔饼，也掀起一番风云。

　　“别排了别排了”“来不及做”“留点给后面的人”……紫阳街上，卖临海特色小吃海苔饼的不少，但像百年老店九九一样，将饼烤得皮酥馅香，能引得市民游客里三圈外三圈排队的不多。“掌门人”管鸿伟一边揉面，一边劝顾客少买点，四处洋溢着甜丝丝、黏糊糊的海苔味，“一天卖上万个不成问题！”

　　“忙”，这是疫情防控政策优化调整近两个月时，记者蹲点老街最深刻的印象。

　　春节，像按钮一样，打开了无数人的出行意愿和消费热情。餐饮、住宿、文娱……被疫情耽搁了三年的服务业，拉开爆发性增长的帷幕，走出令人惊艳的V型曲线。

　　据统计，春节期间，佛堂老街接待游客15万余人次，实现旅游总收入1800多万元，与2019年同期数据基本持平；月河街区日均人流量最高达1.4万，创下近年来高峰；紫阳街所在的台州府城文化旅游区，共接待游客71.26万人次，在全国古城古镇类5A级景区中排名第二。

　　生机，不止于此。“老字号”人气爆棚，“新面孔”也在不断涌现。

　　紫阳街242号的白水洋豆腐店，就是一例。今年1月，白水洋豆腐荣登浙江省“百县千碗”十佳豆腐榜首。李灵萍一眼看到了商机，大胆盘下一间店面。前后筹备只用4天，正月初三她的豆腐店就开业了。“平均每天营业额4000元左右，最忙的一天上万元。”李灵萍说，豆浆、豆腐脑最畅销，她跟随预制菜潮流推出的小盒密封装豆腐，也很受欢迎，邮寄全国各地。

　　此前，一些专家按照日本、新加坡等地数据预测，服务业复苏尚需时日，尤其是餐饮堂食等业态“满血复活”可能需要6至8个月周期。“从老街这个窗口观察，中国服务业复苏的节奏已经打破了预期，但我们也不能就此放松。”临海市社发集团副总经理陈健说。

　　他也看到了隐忧，紫阳街上一路上涨的，除了人气，还有房租。一间大约10余平方米的店面，一年租金涨到七八万元。创业成本高企，可能打消年轻人投身服务业的积极性，也可能因快速回本心理拉低服务品质。

　　更何况，眼下，小吃、餐饮等服务业“小舢板”回血较快，但民宿、酒店等本就投资大、回报慢，生意虽有起色，能否全面盈利仍需观察。此外，书吧、咖啡店等新型业态情况参差不齐，一些店铺营收还不如预期。

　　经济上行仍有压力，人们的消费热情能持续多久？重启生命的老街，如何延续生机？

　　（三）重塑能量

　　3月初，三访紫阳街，再遇金勰时，他正在老街中心的巾山广场上晒太阳。

　　过去一个月，民宿客流量、入住率、营业额，同比翻了3倍。金勰从容不少，也比之前更为冷静、谨慎，没有为填补亏损而涨价，甚至将大部分精力放到增值服务上，满足住客提供订餐、订制游等个性化需求，“今年是关键的一年，大家都急于一扫过去三年的颓势。但民宿业需要细水长流，生意要慢慢做的。”

　　告别余丰里，循着咖啡香，记者找到了18R咖啡店店主杨林跃。时隔3年，第二届台州府城咖啡文化节再次启航，他正忙着接待来自全国各地的爱好者。其中不少人，冲着姜汁拿铁、涌泉蜜橘美式咖啡等招牌而来。

　　这些结合临海特产美食研发的饮品受到欢迎，也坚定了杨林跃的想法，“抓住需求，不断创新，把产品做好，把故事讲好，就能捕获可持续发展的‘密码’。”

　　南湖月河，百年老字号张萃丰的创新，来得更早一些。去年12月，由于公司年会等大量取消，蜜饯果脯礼盒销售受影响，店里边边角角堆满了货。原本正在犯愁的店长李雪莲，看到“黄桃罐头”上了热搜，顺势推出黄桃+冰糖金桔的“战疫CP”组合装，还有冻干银耳羹等新产品，不仅弥补了损失，还开启了新思路。

　　眼下，店铺月均营业额恢复到二三十万元水平，他们又在谋划开辟现场制作品尝区和文创打卡点，让游客面朝大运河，现场观看、体验江南蜜饯制作工艺。

　　经此一“疫”，服务业从业者们非常清醒——人们对消费的态度变得谨慎和小心翼翼，纯粹的低价已不能引起太多消费者注意，而是要打造更具吸引力的高性价比产品；与此同时，咖啡、民宿、露营等火热业态，正吸引更多人“入局”，一场残酷的优胜劣汰赛必将到来。

　　“变”，这一个字，形象概括了疫情防控政策优化调整百日之际，商户们的共通精气神。

　　距张萃丰月河店不远，2016年开业的水驿原宿正进行内部改造提升，换掉旧的茶具和布草，招聘茶艺师等相关工作人员，策划小型书画展、茶会等；

　　佛堂老街上，集聚了画室、扎染、书房等“小清新”业态的铁庐文创园里，文艺爱好者们在筹备春季艺术体验活动、竹林茶话……

　　一次次搏击风浪、克服困难的过程中，人们积累起生存的勇气和智慧，也让中国经济的脉搏更有活力、充满韧劲。事实上，跨过千百年岁月，老街本身也是在一次次有机更新，重塑生命的能量。

　　比如佛堂老街，上世纪末，就因水路交通式微而逐渐衰落，仅剩些小吃店、杂货铺勉力维持。近年来，当地通过引入街巷改造、3D灯光秀、开发城市客厅等方式，留住土布、竹编、酥饼、梨膏糖、打铁、打锡等传统小店和非遗项目，又引入文创、民宿等新型业态，让老街不老、朝歌常新，还成为了省级高品质步行街。

　　蹲点中，陈健告诉记者，接下来，紫阳街将对国有房产租金进行限价，引导原住民自有房产租赁价格合理化，同时梳理并限制部分业态进驻，防范过度同质化竞争。

　　还有一个计划，更宏大些。“环视3.14平方公里台州府城文化旅游区，业态大多集中在紫阳街南端，还有很多街巷不为人所知。我们准备开拓东湖夜游等沉浸式体验项目，并征集小吃、零售、医药、酿造等手艺传承人。”陈健说，不久后，更多本地民俗和传统文化，将与服务业复苏，重获生机。

　　大浪淘沙，这是竞争永恒的法则。要么出众，要么出局，人和老街都已没有中间选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