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装剧《斛珠夫人》近日开播，但在置景上频遭观众吐槽。比如剧中的主角居住的庭院不是中国古典园林样式，而是大面积选用日式“枯山水”，让观众觉得画面“死气沉沉”很不舒服。“日本的庭院小，他们自有一方小天地，而国产古装剧里那么大的庭院，全铺了枯山水，白花花的一片，真的不合适。”在豆瓣上，有网友吐槽古装剧滥用枯山水现象引发热议，除了《斛珠夫人》外，《太子妃升职记》《陈情令》等剧都用上了大面积白砂石铺地的庭院设计。有网友担心，古装剧中大量使用日式文化元素会导致我们被日本文化同化。如何看待这种现象？记者就此采访了古典园林研究学者。

“枯山水”是日本独有样式？

“开阔的庭院，满目白色，心境都要看枯萎了。”有网友发现，在古装剧《斛珠夫人》中，男主角居住的霁风馆庭院布景使用的是日式枯山水，不仅使用大面积白砂石铺满地面，表面还耙出一圈圈的纹路。尽管该剧为架空历史，没有具体朝代参考，但使用非中国文化元素，还是令许多人难以接受。

枯山水是日本独有的园林设计吗？同济大学建筑系教师朱宇晖介绍，枯山水是日本传统文化和传统造园艺术所缔结出的，具有超现实意味的艺术表达形式。“枯山水受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密切影响，但其独立性和特殊性是毋庸置疑的。”伴随8世纪中日文化交流的高峰，隋唐的造园艺术更多地传到日本，在日本奈良宫殿中，可以看到类似于白居易《庐山草堂记》中所描述的对面有池、侧面有流水的园林样式。到了宋元时代，日本学问僧将中国禅宗园林艺术带到日本。在二者影响下，最晚到元代后期，日本诞生了枯山水的萌芽，到了16世纪早期，相当于中国明代中期，枯山水完全成型。

枯山水的典型样式是在小庭院中以白砂放置礁石，表面耙出整齐的波浪纹，白砂、礁石、波浪纹，可以看做枯山水的三要素。以此来看《斛珠夫人》中的庭院布景，显然是用了枯山水。“不过，也不能说中国古代没有‘枯山水’。”朱宇晖指出，中式园林中也有类似表达。在西汉早期的南越王宫殿遗址中，就有以鹅卵石铺满池底、水面当中点缀石块的造园形象，当水位低的时候，会露出鹅卵石底和点石，很像是枯山水的雏形。明清时期还有“旱园水作”的造园方式，比如明末的上海嘉定秋霞圃东侧的沈氏园（原本是秋霞圃一部分）、清中晚期的扬州二分明月楼等都属于此类。园林专家陈从周曾在《说园》中表示，“二分明月楼园中无水，而利用假山之起伏，平地之低降，两者对比，无水而有池意，故云水作。”用假山来表达“水”的含义，和枯山水异曲同工。

“中式园林和日式园林在表达上有极大的亲缘性，所以，枯山水放在古装剧里从视觉上不算突兀违和。但需要注意的是，中式园林不会像日式园林表达上那么极端枯淡和超现实，在枯中带着润笔，会在枯和润中寻找平衡。”朱宇晖认为，中日不同园林样式是不同自然、文化历史逻辑在民族审美上留下的印迹，两者没有高下之分。日本四面沿海、多剧烈地震的地理环境特征，造就了枯山水的侘寂美学和禅思，而在中国尤其安逸的江南地区，很难产生类似的文化审美。

其实，许多古装剧只是在庭院里铺满白砂石，没有礁石、波浪纹等布置，并非典型枯山水，但千篇一律的设计，常让观众觉得审美疲劳。还有古装剧一味追求视觉效果，在房间里造水池、搭桥，把庭院挪到卧室，令人担心“晚上怎么睡？”这些让人出戏的置景，背后都暴露出影视工作者缺乏足够的文化积累，在构造古典样式时审美表达上的词穷。

复原唐代借鉴日本，对吗？

“影视剧传播力度这么大，泛滥使用枯山水应该警惕。”一位B站UP主指出，“枯山水”“金鸱吻”等建筑元素常常被古装剧借鉴，作为复原唐代的依据，尽管观众习以为常，但其实它们都是日式风格，并非中国所有。“被科普是日式风格后，再回去重温那些电视剧有说不出的滋味”，有网友表示，希望影视剧在建筑样式复原上更考究，不要一味参考日本，“不想下一代人把和风当唐风。”

“目前学术界认定的现存唐代木结构建筑，山西有三座，河北有半座，敦煌有四分之一座，加起来是三又四分之三座，此外还有一些文献记载和遗址可供我们研究和想象盛唐建筑风格，但不代表这些之外的建筑元素一定是日本的，网友在判定上也要慎重。”朱宇晖认为，以目前的实物和文献，我们离完整认知唐代建筑还很远，尤其广袤南方地区的建筑形态缤纷多样，在福建就存在很多酷似日本的“和样”建筑的样式，它们证明了“和样”建筑中的相当部分仍然来自中华，只是遗失在故土。

影视剧中出现日本建筑样式由来已久，比如1993年徐克导演电影《青蛇》中的建筑样式，就是典型的日本京都桂离宫的“书院造”建筑样式。这种建筑样式在视觉上富含唐韵，通过电影置景，营造了仙气缭绕的美感，许多观众并没有意识到它的日式风格，而影片在商业和口碑上的成功，引来众多仿效者。“《青蛇》上映时，没有人对日本元素哗然，如今网友对枯山水的‘敏感’，也可见大众审美文化素养和民族文化敏感的提升。”朱宇晖认为，除非有100%的学术证据证明中国也有枯山水，在古装剧中借用的确不妥。“艺术创作者往往只顾追求美感，下笔浪漫，而失之于考证。不妨多求助专业人士，多到南方采风，尤其是福建、广东、云南等地，以求在影视作品中传递更饱满、完整、自信的盛唐气象。”

他同时认为，不能用单一狭隘认知去判断一件物品的文化归属。比如，如今被认为是日本文化代表的樱花，其实也是隋唐时由遣隋使、遣唐使带去日本的。据记载，在隋唐东都洛阳定鼎门到应天门的中轴线上，沿路七里长的两侧都种了樱桃和石榴，当时帝王将相就是在这样的樱花长道中冉冉而行。这样的场景还没有在影视作品中复原过，倘若哪部剧真的这样复原，还有可能带来争议。“我们从希腊、罗马、印度所吸收的诸如建筑等文化因素，也比我们想象的要多，日本从中华学去、保存的（建筑）文明因素，也远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