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被电影《兰心大剧院》那张黑白海报迷住了。穿着白衬衫、背带裤的巩俐悠然地坐在桌边,手里燃了一半的香烟飘出的雾刚好露出她的半张脸。桌子左边有个男人的模糊影像,透出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连同上面用毛笔涂涂抹抹的人员名单和上映日期,都让这张黑白照片显得很有故事。
如果这张海报不用黑白的形式呈现,可能故事感折损了大半,但作为电影而言,《兰心大剧院》有必要拍成黑白的吗?
由娄烨执导,巩俐、赵又廷主演的《兰心大剧院》终于在10月15日上映。有趣的是,就在不久前,黑白影片《永不消逝的电波》彩色修复版上映,两部电影都和谍报工作有关。一部依托高科技恢复当初的色彩让观众产生新鲜感,一部选择去掉颜色,以黑白的形式上映,同样让观众感到新鲜。
对于现代影院来说,《兰心大剧院》可能是种特殊格式。《兰心大剧院》首映时,大光明影院出了一点放映故障,影片暗部偏红,主角巩俐在映后特地向观众道歉,希望等影片正式上映后再来观看最佳效果。
《兰心大剧院》的黑白影像与传统的黑白电影还是有些区别。就像给数码拍摄的彩色照片加上黑白滤镜,它的画面明暗对比度不强,人物灰扑扑的,融在下雨的天气里,有一种“烟笼寒水月笼沙”的感觉。
娄烨曾表示,自己是刻意将细节模糊,以加大故事的不确定性和偶然性。选择“不好的影像”,也是因为唯美的影像容易让观众从现实本身、从人物游离开,而关心到那些光线和风景。
在这种极简主义思维主导下,据说娄烨还要求演员素颜出镜,以追求人物的真实感,但有时也会显得面容寡淡。尤其女主角于堇是一位红极一时的明星,纵然有巩俐本人的光环撑着,大部分镜头还是太过素淡。去掉色彩的同时也模糊掉了许多服装信息,头上裹着丝巾登场的于堇恍然间让人想起了《秋菊打官司》。
除了形式上的模糊,《兰心大剧院》在叙事上也有一种暧昧不清的感觉。于堇来到上海,表面上是为了出演导演谭呐所排的一出话剧,镜头里有意模糊了舞台的边界,不时出现的戏中戏融在主线叙事里,好像有关系又好像无关,最终走出影院时,也给人一种好像看得懂又好像没看懂的感觉。上次让人有这种感觉的电影还是诺兰的《信条》。
《兰心大剧院》改编自虹影的小说《上海之死》,戏中戏部分则来自日本作家横光利一的小说《上海》。黑白会损失许多影像信息,比如在《上海之死》里,时常予以标榜的上海时尚气息难以体现在服饰里,透过原著,才知道于堇“戴着黑色贝雷帽,蓝缎花旗袍,外面披了一件淡红色开丝米短大衣”。谭呐“穿着暗条纹的裤子,上衣是中式棕色夹绒套衫”。电影显然重新设计了于堇的造型,饰演谭呐的赵又廷有张彩色剧照能看出上衣是棕色。
《上海之死》里,于堇原本要演的话剧是《狐步上海》,写一个当红百乐门舞娘和贫穷诗人追求自由恋爱,最后双双跳楼自杀的故事,风花雪月,纸醉金迷,没有什么格局,但有着不错的文风。
小说里的剧本作者为莫之因,电影中将他改为担任话剧制片人。莫之因有着“当红作家”之称,从剧名《狐步上海》很容易猜到原型是穆时英的《上海狐步舞》,而且,穆时英和莫之因的发音很像。《上海狐步舞》开头和结尾的句子“上海是建筑在地狱之上的天堂”,也是《狐步上海》里的警句,被于堇认为“绝妙之极”。
《上海狐步舞》显然给了《上海之死》以灵感,娄烨把《狐步上海》替换为横光利一描写五卅大罢工背景的小说,和影片主线叙事更契合,当于堇和谭呐说着台词时,更容易让观众产生一种分不清戏里戏外的模糊感。
但娄烨掩在黑白色调下的叙事手法,又和被剔除的《上海狐步舞》某种程度上不谋而合。除了开头的倒叙,《上海之死》叙事基本上是线性的,故事并不难懂。而《上海狐步舞》是新感觉派的代表性作品,小说很有电影感,”飘动的裙子,飘动的袍角,精致的鞋跟,鞋跟,鞋跟,鞋跟,鞋跟”,像一种镜头语言,跳跃的画面下藏着多层故事,看完给人一种好像看懂了,又好像没懂的感觉。
从《兰心大剧院》的剧情文本中,很难拼凑出故事的完整信息。粗略看完,只能知晓于堇是间谍,通过催眠术从日本情报官口中破获一则密码,得知日本要对夏威夷采取行动,但她有意隐瞒,误导了自己的上级。观众需要历史背景知识才能明白,于堇破获的是日军要轰炸珍珠港的消息。
在黑白镜头营造的特殊氛围下,一个女间谍的决定似乎改变了历史格局,有些超现实的催眠场景加上结尾跌宕起伏的枪战,让这部文艺片有了一丝超级英雄片味道——于堇像是一个中国版的”黑寡妇“。
但黑白镜头下损失的视觉信息,加上谍报题材里本就隐晦的人物身份和关系,看完电影后,可能观众还会一头雾水,于堇到底是哪方的间谍?
小说里明确了于堇是为美国情报部门工作,于堇的前夫倪则仁为军统工作,莫之因和白云裳分别服务于汪伪政权和日本人,被于堇称为“二等奴才”和“一等奴才”,至于谭呐则是左翼文人。
《兰心大剧院》还推出了同步剧本杀作品,”全员间谍“、阵营各异的形式的确很适合剧本杀。电影里语焉不详,也许为了给剧本杀留一些空间,但如果还是同一个故事,同一批人物,实在没必要舍本逐末。
在当下拍一部黑白影片,如果没有什么特殊叙事手法,好像对不起这样独特的镜头语言。但老的黑白电影,故事同样很朴素,就像费德里科·费里尼的《大路》尽管被推崇为”大师杰作“,带着朝圣心态去看时,会发现它并没有什么花哨的手法,只是在安安稳稳地讲述一个小人物的故事,看到结尾,会像吞了刀片一样难受。
黑白模糊了许多细节,巩俐显然不符合原著设定里28岁的于堇,她和赵又廷在耳鬓厮磨时,他们脸上岁月痕迹被一起拉平了,但黑白也凸显了五官深邃的小田切让,让人忍不住猜测他所饰演的日本军官是否和于堇有着更密切的关系,或者实际有更深的身份。
模糊和多义性可以留有更多的想象空间,但也会带来误导,有时候想不明白,纯粹是因为想多了。《兰心大剧院》采取1.85:1遮幅,竖排字幕在银幕上“顶天立地”,使得一些影院可能出现显示不全的情况,片方连忙发了通知“放映幕幅为遮幅非宽幅”,提醒影城经理注意切换。但也有观众将其脑补为娄烨故意为之的镜头语言,是“对审查裁剪的创作抵抗”。
黑白以及种种新形式、新语言,有时候可能会成为一种观影障碍甚至影院的放映障碍。还有影院打出《兰心大剧院》的温馨观影提示,“由于影片部分镜头表达的特殊性,在观影过程中或会出现眩晕感”,并表示可领取呕吐袋。还有业内人士建议,上海国际电影节和上海市电影放映发行行业协会在考察展映影院放映是否合格时,除了常规操作外,还可以考虑拿《兰心大剧院》做测试片。
不过,对导演来说,探索永远是该张开手臂欢迎的。就像李安在探索120帧,诺兰在探索“烧脑”的极限。
鲜为人知的是,娄烨还参与制作了《天书奇谭》。他最早学的是动画片制作,1983年毕业后在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担任美工,工作的两年时间里,还参与了《金猴降妖》。有美术功底的娄烨,对色彩应该是极为敏感的,选择黑白想必是经过特殊的考量。
同样也做导演的小田切让在关于《兰心大剧院》的一次采访中说,“拍摄中,听说导演在纠结是不是用黑白风格,我认为绝对要用黑白,我投了黑白这一票”。
对电影来说,总是需要有新的尝试,需要各种实验性的作品去激励行业向前。但对观众来说,电影还是用来讲故事的。姑且抛开黑白以及种种形式赋予你的思维束缚,《兰心大剧院》好不好看,可以大胆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