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符望阁诗》中一句“耄期致勤倦,颐养谢尘喧”透露了其晚年希望颐养天年的追求。而在现实生活中,乾隆帝也营造了一座花园以让其“颐养谢尘喧”——这就是位于故宫东北角的宁寿宫花园,俗称乾隆花园。
尽管乾隆本人在这座专为其修建的宫殿中没有住过一天,但以其太上皇之尊,乾隆花园的规格之高可以想见。穷尽无数能工巧匠心血之所在,今朝能够重光,背后仍是一代代匠人和匠心的凝结。
中新网记者日前专访参与乾隆花园修复的权威专家,为您揭秘文物“修旧如旧”的幕后故事。
杨泽华对比《蒋懋德画山水图贴落》修复前后。盛佳鹏 摄
为文物治病延年:故宫传统技艺传承有序
作为国家级非遗项目“古字画装裱修复技艺”的第三代传承人,故宫文保科技部书画修复组组长杨泽华1985年进入书画修复科,主持修复了大量故宫博物院藏书画文物。近年来令他印象最深的是修复倦勤斋的通景画。
倦勤斋位于故宫博物院乾隆花园的东北角,建于乾隆三十七年(1772年)。其中的通景画由屋顶及墙壁的22张单独的画幅拼接而成,每幅画拼接在一起形成一个完整的场景。
通景画当年由意大利传教士郎世宁及其弟子等人所绘,采用中国传统绘画颜料、西洋焦点绘画方法绘制而成。由于每张画幅巨大,每张之间的画意都互相连贯,西式画法使得画面颜色层厚重,年久失去胶性而极易掉色,绢本质地脆化严重等,这都使得修复难度相当大。
杨泽华带领团队,针对容易掉色的矿物颜料,采用了面团除尘的方法,经过测试分析取得颜料的固色用胶比例,采用了化纤纸、海藻胶加固绢本画心的方法等等,通景画修复中使用的针对性的修复手段也都是没有先例的。
张铁城带领团队修复乾隆花园文物。张铁城供图
“不沾手的湿面团可是除尘利器,面团不仅可以沾掉灰尘,还能沾掉通景画染料的氧化层,让画重新变得鲜亮。”
而绢画被揭裱下来,必须要加对其贴上长纤维桑皮纸,只有加了背纸的绢画,才能填补颜色,才能被重新贴回原处修复。团队找遍了整个安徽,终于在一家偏远的纸厂,找到了这种合格的古纸。倦勤斋的通景画修复工作得以顺利进行。
而杨泽华经手的《董诰花卉贴落》和《蒋懋德画山水图贴落》修复过程,几可用“起死回生”来形容。
这两幅贴落皆出自乾隆花园的符望阁。两幅都是高逾四米、长近三米的巨幅尺寸,前者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就是一个破包袱”,后者现身时“几乎难以打开”。因为太过巨大,当年在收纳过程中,画幅被纵向多次折叠后再横向对折,折叠处产生大量碎片,且作品缺失多处、损坏严重。
相较于卷轴书画,贴落的尺幅较大,形式华彩纷呈,内容寓意吉祥,成为故宫博物院原状陈列中颇具特色的一种展陈元素。但贴落的修复保护难度高:其一是由于贴落的尺寸大不易操作,且考验修复人员揭画心、全色时的耐力。再者是贴落画的受损程度高,伤况复杂,因此对修复人员的技术要求较高。
“最小的一块只有小拇指指甲盖大小”,杨泽华回忆,书画组一起仔细清理每一块碎片,就像拼图一样尽量把每一片都找到它的位置,每每找到一个都会特别高兴,之后再用绢纸加固……半个月后,上千块碎片拼成一幅高约4.7米,长约2.8米的古画。
对于这种大尺幅贴落画的修复,有着近40年从业经验的杨泽华认为,现代科技的介入让传统修复技艺“如虎添翼”。他举例,修复前借助科技手段从外部环境及自身材质的稳定程度两方面搜集数据,能充分了解文物的病害机理;修复中,全程跟进检测数据进行对比试验,加强科技检测与临床修复的契合度,让最终的修复成果更严谨。
杨泽华(左)指导书画修复。盛佳鹏 摄
玉雕大师助力:在故宫修复文物,就像和前辈人对话
符望阁的内檐装修工艺是乾隆时期江南工艺的代表,集中反映了木雕、双面绣、竹丝镶嵌、錾铜、珐琅、雕漆、软硬螺钿、玉雕等清代工艺的顶尖水平,并且打破器物的界限,把工艺铺陈扩张到整个室内空间。例如沉香嵌玉花窗、双面绣槛窗、点螺雕漆迎风板等等。相比只有200多平方米的倦勤斋,符望阁的修复工程更为艰巨。可以说是“七年倦勤斋,十年符望阁”。
中国工艺美术大师、中国玉石雕刻大师张铁城带领的团队承担了乾隆花园内部装饰陈设玉器的修复工作。他回忆,第一天来到故宫的修复工作室,看到的是一块落了厚厚尘土的大木板。这块出自符望阁的紫檀边框百宝嵌炕檐板,满是坑坑洼洼,里面的玉石基本上脱落没了,因为缺失部分太多,原本图案几乎无从考证。
为了修复好这块炕檐板,张铁城和同事们研究了一个多月才敲定修复方案。首先就是清理文物。这是个细活——用吸尘器清洁除尘、用鬃刷轻刷扫表面、用棉签沾稀释的乙醇溶液进行表面擦拭,脱落部分的木底有大量的胶和粘腊,要用大刻刀把它们刮下来,再用小刻刀把边角残余物和胶与腊的碎屑清除干净,露出新木茬口以便粘接拼镶……整个过程十分复杂,每一步都必须小心翼翼,做到严丝合缝。但比起后面修复这块炕檐板上缺失的嵌件来说,起初的清理文物只是“最简单的第一步”。
他介绍,炕檐板所需补配材质有螺钿、牛骨、玛瑙、和田白玉、和田青玉、孔雀石、青金石和琉璃,要根据所需补配的嵌件的颜色、形状需找合适材料,保证其色泽、光泽、平整度以及厚度与原件基本一致。“寻找玉石本来就很难,寻找和乾隆时期相近似的材料就更难。”买料,要去新疆的玉石开采现场;搜料,更要凭借运气,他直言能修好故宫文物全靠在老北京玉器厂买的一批老玉料,“用完就没了”。
一组紫檀木嵌玉十六罗汉屏,让这位见多识广的玉雕大师都觉得震撼。这组屏风是大臣进贡给乾隆皇帝的,据史书记载,乾隆龙心大悦,当即把云光楼上所供围屏尽数撤销,把此屏风供奉于上。屏风正面用和田白玉片镶嵌出十六罗汉像,粗细不一的衣纹线条,小的如黄豆粒大小,长不过四十公分,也全部用细长的玉片勾勒,“修复时制作工艺上难度很大,一使劲玉就有可能断,必须轻拿轻放。”
故宫资料图。杜洋 摄
从文物的修复上,往往也能看出历史兴衰的变化。修复另一件花卉挂瓶,张铁城很奇怪上面的牡丹花、玉兰花多以寿山石、青田玉这样红红绿绿的石材胡乱镶嵌上去,不仅周围有很大缝隙,而且也没进行任何雕刻和美化处理,就是一块料往上一糊。后来他从专家处得知,这是清光绪时期修复留下的痕迹。一方面是国库空虚没钱修,另一方面也是有些人把修复的费用贪污了,随便找点儿像玉的石头补上就蒙混过关。
如今,经过张铁城团队修复完成的乾隆花园建筑内檐装饰和室内可移动文物两大部分,近30组文物已焕然一新,被重新安装陈设于倦勤斋和符望阁中。
说到收获,张铁城坦言,“在故宫修复文物,学到很多古老的技艺,就像和前辈人对话,能给后代留下点东西,就是我最大的收获和动力。”
一点点打磨,每个小小的细节都一丝不苟对待,“择一事,终一生”的工匠精神,在杨泽华和张铁城们的手上、心中一代代传承。乾隆花园之美,见证的是薪火相传的匠心。